但願老死花酒間 不願鞠躬車馬前
車塵馬足貴者趣，酒盞花枝貧者緣
◎陳清白 律師
記得SARS傳染病流行那年，有對年齡和我相仿的醫師夫婦來找我寫代筆遺囑。這對夫妻都是開業醫師，年紀也不過四十多歲，按理，還不到立遺囑的時候，因此，在溝通時，我不經意的流露出這件事並非當急之務的態度。但醫師夫妻很堅持，他們擔心SARS疫情一旦控制不了，將會演變成20世紀初，歐洲流感盛行時死了幾百萬人的慘狀，因此不得不未雨綢繆，預做準備。
醫師夫妻只有一個小孩，其實，就算大人萬一有什麼不測，財產全部歸小孩繼承，肥水一滴都不外漏，立遺囑實在有點多餘。對於這個質疑，醫師夫婦表示，不怕一萬，只怕萬一，不寫個清楚，怕小孩子將來不知道財產有多少？都放在哪裡？心裡總是不踏實。
這份遺囑寫了好幾頁，除了那些制式的法律文字外，其他就是財產的明細了。我一邊寫一邊頭腦發熱，乖乖，套一句電視的廣告詞：「平平16歲，體格哪會差這濟」。人家的財產都不止我的十倍，而且還分佈在海內外各地。想想，同樣是「師」字級的人物，相較之下，我簡直就像侏儒遇上了巨人，心裡上怎能不覺得汗顏心虛。
這個月的月初，我參加了由醫師、律師、牙醫師、建築師、會計師等五師共同組成的「五師聯誼會」的例會活動。席間，各公會的理事長照例要一一介紹與會的會員給大家認識。首先登場的是醫師公會和診所協會。他們的理事長，口才便給，滔滔不絕，一路介紹下來，第三道菜都吃完了，還沒結束。介紹的內容，不外乎誰的醫術有多高明，在哪裡開業，房子有多大，最近又花了幾億開了幾家醫美診所等等。聽了以後，讓我們這一群目前正因「僧多粥少」而處於「嗷嗷待哺」狀態的可憐律師，吃味不已。
台上口沫橫飛，台下據案大嚼，在各自吞嚥之間，我也不忘跟同桌的王克紹醫師開起玩笑。我說：「王醫師，都出了三道菜了，你們還沒介紹完，可見醫師行業有多麼的興隆，不像我們，王小二過年，一年不如一年，乏善可陳，拿什麼來充場面？不信的話，待會兒，下一道菜都沒吃完，律師就介紹完了。」不知道是我有先見之明，還是我們理事長阿比兄老實到就像電視裡賣保肝藥品廣告說的：「我真頇顢講話，但是我真實在」，三兩下，像部隊晚點名般，一口氣就把出席律師的名字全唸完了。這時果真才上了第四道菜，而且還只有林華生律師和黃森川醫師動了筷子。
有句老話說：「不要攀，不要比，不要自己氣自己。」這句話很有道理，但不容易做到，因為攀比、嫉妒都是人性，不可能完全杜絕，只有輕重程度的差別而已。不過仔細想想，都這個年紀了，妻、財、子、祿，早就定型，還能比些什麼？
比官位嗎？和我同樣是48年次的賴清德、柯文哲，一個是當朝宰相，一個是京兆尹，一身布衣的律師，怎麼也難望其項背。比財富嗎？和我南一中同屆的可成科技老董洪水樹，身家豈止千百億？小小的一家律師事務所，寒酸得很。比兒女？比老婆？比身體？好了，好了，再比下去，運河跳一百次都不夠。
文前的詩是唐伯虎著名的「桃花庵歌」當中的四句，因為是歌謠，所以淺白易懂，不用多做解釋也能理解。它的全文如下：「桃花塢裏桃花庵，桃花庵裏桃花仙，桃花仙人種桃樹，又摘桃花換酒錢。酒醒只在花前坐，酒醉還來花下眠；半醒半醉日復日，花落花開年復年，但願老死花酒間，不願鞠躬車馬前。車塵馬足貴者趣，酒盞花枝貧者緣。若將富貴比貧者，一在平地一在天。若將貧錢比車馬，他得驅馳我得閒。別人笑我忒瘋顛，我笑他人看不穿；不見五陵豪傑墓，無花無酒鋤作田！」這首歌裡，充滿及時行樂的氣氛，好像告訴我們，就算老死花酒，也死而無憾。尤其歌中：「但願老死花酒間，不願鞠躬車馬前。」言下之意，好像對於世間的功名富貴，根本不屑一顧。其實，真相不是這樣，這些話，都是唐寅遭逢不幸鬱鬱不得志以後的憤懣，根本不是他的本心。
話說明孝宗弘治十一年（1498年)秋，唐伯虎在江南秋闈的鄉試高中解元，一時之間，春風得意，顧盼自雄，這時候的心情，在他所繪的一幅〈杏花圖〉上的題詩：「秋月攀仙桂，春風看杏花。一朝欣得意，聯步上京華。」表露無遺。
中了舉人下一步就是會試，唐伯虎躊躇滿志準備上京大展身手。和唐伯虎一同應考的還有他的好友徐經，這個人，名不見經傳，但說起他的曾祖父徐霞客則無人不識。徐經的才學遠不如唐伯虎，但家道富裕，善長交際，因此打通關節成為他的看家本領。弘治8年的秋闈，他也是靠著買通考官，才中了舉人。這一次徐經老毛病又犯，故技重施，收買了會試總裁程敏政的家人，得到了考試的題目。徐經有了考題，未必做得出好文章，因此就拜託唐伯虎幫忙打打草稿，先做個模擬考。
唐伯虎也許是得意忘形，也可能是一時糊塗，他幫了這個忙以後，竟將此事當作笑談，告訴了一個同鄉考友都穆。
放榜前夕，因為唐伯虎的名氣實在太大，因此京裡盛傳，會試的榜首，一定非唐伯虎莫屬。這些話傳到都穆的耳裡，老都一時妒火中燒，顧不得同鄉情誼，就把徐經買了考題，唐伯虎代為捉刀的事情，一五一十的告訴一位姓馬的侍郎和六部給事中華昶。
明代的給事中有上摺言事的權力。這件事上奏到朝廷，孝宗皇帝氣得從龍椅上跌了下來，並下令撤查。結果，那一科凡是程敏政錄取的前幾名進士，全部除名，並鎖拿入獄。
唐伯虎、徐經關在錦衣衛的大牢裡，嚐盡了苦頭。有人說，徐經目無王法，罪有應得，至於唐伯虎則是冤枉到家。但依我看，唐伯虎幫忙作弊，是不折不扣的共犯，關死活該。只是明明自己有實力上榜，卻因為幫忙朋友而身陷囹圄，實在太不值得。
唐伯虎的大獄，經過花錢、託人等多方營救後，總算脫去了牢獄之災。但是朝廷給了他一個最嚴厲的處罰，那就是：取消名籍永世不得參加科考。這種情形，就好像職棒打假球被罰一輩子不得再上場一樣，對一個優秀選手來說，打擊實在太大。
其實，朝廷也不是沒有給唐伯虎自新的機會，但這個機會對他來說，太羞辱人了。朝廷的意思是：服公職可以，但只能去做三班六房的雜役，也就是衙門的捕快、皂吏那一類的職務。你想，堂堂一個解元，淪落至此，唐伯虎怎能接受？於是，在憤憤不平的情況下，丟下了：「歲月不久，人命飛霜，何能自戮塵中，屈身低眉以竊衣食？士也可殺，不能再辱！」這麼一句話，回到他的故鄉蘇州，做他的白衣卿相去了。
唐伯虎因仕途蹭蹬，過了一段困頓拮据不堪聞問的日子，直到弘治18年（1505年），他36歲，才在桃花塢建了桃花庵別業，歸隱田園，藉賣畫寫字維生。
唐伯虎對功名富貴忘情了嗎？我想沒有。正德13年（1518），也就是科場弊案過了將近20年以後，他還作了一首詩：「二十餘年別帝鄉，夜來忽夢下科場。雞蟲得失心尤悸，筆硯飄零業已荒。自分已無三品料，若為空惹一番忙。鐘聲敲破邯鄲景，仍舊殘燈照半床。」詩裡引用盧生「黃梁一夢」的故事，還在痛惜著他所失去的功名。所以我說「桃花庵歌」，不是他豁達心境的反映，而是他不得志故作清高的牢騷，這裡頭有一股深沉難解的無奈，也有一種比酸葡萄心理還酸的心酸。
其實不得志的文人當中，不只唐伯虎有這種自暴自棄的心理，唐朝的李白，表現得更加突出。例如他得意時，就大咧咧的說：「仰天大笑出門去，我輩豈是蓬蒿人。」失意時，就狂歌爛醉，像個行屍走肉一般。杜甫「贈李白」詩裡：「秋來相顧尚飄蓬，未就丹砂愧葛洪。痛飲狂歌空度日，飛揚跋扈為誰雄。」意思是：秋天和你相見時，你像蓬草般飄泊不定，一件事也沒做成。李白啊！你每天只是痛飲狂歌白白浪費時日，如此逞強任性到底為的是什麼呀！
相較於唐伯虎和李白，蘇東坡就真的豁達多了。老蘇走好運時，做官做到樞密副使，相當於副宰相。倒霉時，被貶到杭州當刺史。但老蘇不在乎，日子照過，公照辦。公事上他在杭州西湖造了條蘇公堤，嘉惠百姓。私生活裡，照樣喝酒吟詩，自得其樂，專心做著杭州人。他曾經賦詩一首：「未成小隱聊中隱，可得長閒勝暫閒。我本無家更安往，故鄉無此好湖山。」自我解嘲：我本來就沒有家，你叫我到哪裡去？何況我的故鄉四川眉州，也沒有像西湖這樣的好風景。貶就貶吧，我樂得清閒！
老蘇的經歷還不只這樣，他貶到黃州時，發現當地的豬肉特別便宜，他又愛吃，因此獨創了一種烹調方法：「黃州好豬肉，價錢如糞土；富者不肯喫，貧者不解煮。慢著火，少著水，火候足時他自美，每日起來打一碗，飽著自家君莫管。」這就是名菜「東坡肉」的由來。怎麼樣，貶就貶吧，我每天飽食豬肉，把自己吃到胖死，與你何干！
還有貶得更遠的，到嶺南的惠州。惠州在廣東省，是個瘴厲之地，當地盛產荔枝。蘇東坡這個人從不挑食，有啥吃啥，好養得很。他有食荔枝詩二首，其中一首曰：「羅浮山下四時春，盧橘楊梅次第新。日啖荔枝三百顆，不辭常作嶺南人。」詩裡的「盧橘」可不是什麼橘子，而是枇杷。嶺南水果品類眾多，任你大快朵頤。枇杷產期過了，出楊梅，楊梅摘完了，吃荔枝，而且一天就吃了三百顆。好傢伙，三百顆！我想，這只是詩人誇張的筆法，實際上不太可能一天吃這麼多。為了這件事，我曾經試秤過，三百顆荔枝，大概有20多斤重，一天吃這麼多，不撐死才怪。好了，貶就貶吧，我天天吃荔枝，把自己吃成個糖尿病，我樂意！
相較於蘇東坡，還有比他境界更高的，那就是王維。蘇東坡雖然隨遇而安，但心裡和生活上多少還受著環境的拘束。而王維就不然，你看他的詩：「中歲頗好道，晚家南山陲。興來每獨往，勝事空自知。行到水窮處，坐看雲起時。偶然值林叟，談笑無還期。」－「終南別業」。「晚年惟好靜，萬事不關心。自顧無常策，空知返舊林。松風吹解帶，山月照彈琴。君問窮通理，漁歌入浦深。」－「酬張少府」。一邊唸著他的詩，一邊想像著那個畫面，王維卓爾不群，超然物外，沒有半點煙火氣，簡直就像神仙一般，這種意境，和他學佛有關。詩裡無悲、無喜，無欲、無求，有的只是人與自然合而為一，這種飄逸風流，千百年來，無人能出其右。
「欲除煩惱須無我，各有因緣莫羨人。」我不是佛教徒，很少乖乖聽出家人講話，惟獨這句話，撫慰人心的效果十足，深合我意。記得前副總統呂秀蓮女士在一次接受訪問時記者問她：「像您這樣優秀的人，一輩子沒有成家，您會不會覺得遺憾？」呂副總統回答：「沒有什麼好遺憾的，人的一生，不會什麼都有，也不至於什麼都沒有。」妙哉此言！這不正是佛家所說：「各有因緣莫羨人」那個意思嗎？是啊，讓你去當柯文哲、賴清德，日理萬機還要天天挨罵，你受得了嗎？說不定他們還羨慕你咧！